进入那家公司去做CAD绘图员是在2001年的十月底,那时我已中专毕业近一年。找这份工作足足花了我三个月的时间,并且亏得有位中专时的同窗在里面。因为负责招聘的主任在向老板介绍我时说:“他同周立明是同学,大致的装配关系应该懂得。”
周立明和我学的是同一专业,但比我低一年级,一毕业就进了这家公司。他是个十足的电脑迷,在校时是计算机协会的主席。然而过去我并不知道这个,是在一次办公室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他向我提起的。这不禁叫我肃然起敬。我还没毕业时,因长相的缘故,他时时称呼我作“猴子”,几乎每次都带有挑衅的味道,尤其是在一次蓝球赛和一次足球赛上的碰面之后。多少次我真想揍他,但因为尚未有过揍人的前科,也就没有那样轻易地破这个戒。况且胜算也不是很大,又是本专业,就一直忍到毕业。
这次见面以后,他倒是从未在人前称我作“猴子”。只是刚开始还改不了口,有一次在没人的时候仍旧叫出“猴”来,却舍去了“子”,且很是低声。自那次以后就随别人一样在我的姓氏前加上个“小”,或干脆直呼我姓后面的名字。
“宇涛。”他这样叫。听起来很别扭,叫人浑身难受。
我们就这样算是和好了。
公司这次一共招进两名绘图员,但刚开始并不立刻让我们在办公室里绘图,而将我们分配到车间,说是先在车间实习两个月。
不到一周。一天早上,车间主任突然对我说:“小夏,你马上和他们到苏州去一趟。”接着就问我有没有工具。我说除了手套,其他什么也没有。他就叫我到库房领一把十字螺丝刀。手套倒是用不着。与我一同应聘入司的那人今天请假,主任原打算让他也去的。
出差的一共四人,我的工龄最小,简直可以用“什么都不懂”来形容,加之我的瘦弱—这一点很重要—使我在出差的第一天就获得一个很形象的称谓,叫“小螺杆”。我想他们只不过是习惯了用“螺杆”“螺母”来为瘦子胖子另外命名吧。
头儿三十二三岁,胡子刮得比我们三人要干净得多。不过最大的特点—相对于我们三人—是在于他穿裤子的方式。他长得很一般的身材,裤腰倒喜欢穿得很低。我想若是他上身不穿衣服,肚脐以下是定还能露出大块皮来的。
“家是哪儿的?”他在车上与我搭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福建。”我靠着车门回答。
“福建?”然后他把头转向司机,“他妈的,福建跑这鬼地方来!跑台湾嘞,偷渡去嘞!跑南京这鬼地方来!真他妈呆子,要我早偷渡去了,还留这鬼地方?”司机笑一笑,算是回应。之后他又转向我,语气倒不再那样粗野:“福建哪儿的?”
“龙岩。”
“哎,你会说闽南话吧?”
“龙岩在闽西。我会说客家话,不会说闽南话。闽南一带说的,像厦门就是。”
“那你们家离厦门远吗?不远吧?”
“坐汽车大概四个小时吧。”
“那也蛮远的啊?”他对司机说。
“那到福州呢?”司机问。
“坐火车大概要十个小时。”
“你们家穷吧?要不怎么到南京来?”头儿又接过话去。
“山区。”
“嗨,还不像南京一样,富的富,穷的穷?你说美国不也这样?福建还不一样?”司机说。
“倒也是。”头儿说完就好似觉得问错了话,不再与我说,随手拿起车上的报纸来看。
车在苏州电信局门口停下。不巧赶上修路,车子是绕道进来的。我们把货从车上卸下,搬到三楼。全都是用大约2米长、10厘米宽、1.5毫米厚的冷轧钢板折弯成型后镀上白锌的家伙,我们管它们叫立柱。这次出差的任务就是将这些立柱安装到通讯柜上。头儿说大概要花一星期的时间。
我们搬完立柱,歇了一会就去吃午饭。司机在我们卸完货后就开车走了。
到了饭馆,头儿叫大家点菜,并特意让我一定点一个,说:“小螺杆点一个,免得回去说我们大家欺负你。”我就点了家常豆腐。
酒是必喝的。喝的是那种有颜色的酒,但不是啤酒,似乎也不是红色的,不过却是有一些甜。我说喝多了恐怕下午干不多活,而且晚上打牌说不定也打不好。
“你不说自己是高手吗?”和我年龄相仿的那位说。他是技校生,和我同一年毕业。体重显然超过我,不过大概还够不上“螺母”。
“相对的。”我说。
“小—螺—杆—”另一个就笑。他与头儿差不多年纪,看起来似乎还小些,只是出奇地黑。头儿叫他“老螺杆”。
于是不免喝一些。下午干活时果真头晕。尽管吃晚饭时死活没喝,但直到晚上在旅店打牌,这晕也未能完全退去。想必并非全是喝酒的缘故。
打牌时我坐技校生的对面。打八十分,十分一局。
“不行,这样太快了,一局很快就结束的。以前我和我同学一起打都是打二十分一局。”我说。
但他们都一致说要十分一局,便只好打十分一局。不到一个半钟头,我和技校生三连输。这一下三人一齐将矛头指向我,任我再怎样说“相对的”也无济于事,并且越说,他们就嘲笑得越厉害。我满脸满耳地发烫,深深感到说大话所带来的一时痛快与长时痛苦。
我们每天早上睡到八九点,然后干五六小时活,晚上在旅店打牌看电视。我的话一天比一天少。头儿和老螺杆问我是不是想回去。我谎称是,实际上我只是与他们缺少话题。老螺杆就此断定我有女朋友。他对头儿和技校生说:“小螺杆有女朋友。”
“长得怎样?”他又问我。
我不理他,只是觉得苦闷。然而又说不出缘由,就只一味地感到心里苦闷。头儿说:“下次出差一定不敢再带你来了。”我告诉他:“你们适合出差,我不适合。”不料他倒以为我在挖苦他,此后不知在人前多少次地提起我的这句话,活像一个受了极大冤枉的人。
不过他倒没什么坏处,只是话多了一点,一副不说出来心里绝不痛快的样子。而至于说些脏话,我看在南京是算不上什么特别的。
到最后一天的前一晚,我们到火车站的旅店去过夜。因为头儿要在这儿开发票,一开就开六天的。前一家旅店并不提供发票。
吃过晚饭,头儿把我和技校生叫到他和老螺杆的房间,给我们三人每人五十元,说是节省下来的。之后他们就到街上去逛。走时问我去不去。我说很累,不想去,就早早地躺在床上。
我想起老螺杆不止一次说起的“小螺杆在想他女朋友”,终于想起目子来。因为要说我真有女朋友,除了目子,我再想不出第二个。
毕业聚餐的那晚,当进行到尾声时,许多人都在哭。男生和男生相拥着哭,女生和女生相拥着哭,男生和女生相拥着哭,班主任也在哭。我独自上到酒楼的天台。我是不至于哭的,只是想到上面去上厕所,然后在天台上透一透新鲜空气。脑袋也还清醒,喝得并不多。
刚走到楼梯口,恍惚看见有个人蹲着靠在天台的栏杆上。走近时,就发现是目子在那里低声地啜泣。
我走到她身前蹲下,轻声地问:“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她抬起头见了我,然后又垂下头去,只哭得更加厉害起来,并不回答为什么。这倒是个令人不知所措的场景,仿佛是我加深了她心中的痛苦似的。一时又不好走开,只好一直如此蹲着,不无爱怜地看着她颤抖的双肩。我很担心会有别的同学上来上厕所。但直到目子停止哭泣,并没有人上来。
“对不起。”她终于再次抬起头,竟是个笑脸。那双眼在点缀了朵朵泪花之后,变得更加令人百看不厌。然而又绝不敢久看,只是想,女孩作为一种可爱的小动物,这点是一定要算在内的。要是我在某一次哭过之后会露出这样美丽的笑来—那真是我所不敢想的。
“没关系。你一说话,又一看到你的眼睛,我就什么事都没了。”我说的是真的。
“真的么?”
“真的。”过了一会我接着说:“我以后叫你目子吧,可以么?就是眼睛的那个‘目’。”我到现在也无法想像我当时会在一瞬间想出这个名字来。
“目子?”
“是。我一直喜欢日本女孩的名字,像樱子、惠子什么的,一听就像个温温柔柔、可可爱爱的女孩。”
“哪有这样的叠词?”她哧哧地笑。
“也好让我在一想起你或一提起‘目子’这个名字时,就想起你的眼睛,就仿佛正在看到你的眼睛一样。”
她便定定地看了我足有五秒钟,好像有意要让我看够似的,然后才说:“你以前从来没说过。”
“今晚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喝酒了。”
“壮胆了?”
“壮胆了。”
她竟突然又哭起来,带着笑,没有声音,只淌眼泪,望着我。我牵住她的手,和她一起立起身。我们相拥在一起,没出声,没接吻,只是相拥。
不料当晚就做了个梦,梦见目子变成了极其放荡的女子。至于如何放荡却又回想不起,总之是极其放荡,近似妓女。
那段时间我正在看弗洛伊德的书,有不少关于释梦的。我就为自己解释这个梦。然而释来解去,得出的竟是一个谁都能得出的结论:我太在乎目子了。
这结论当真可怕,叫我接连近一周脑子里都似乎只有目子,工作什么的全然木然,唯有在操作折弯机时还能勉强控制住不是特别分神。我仿佛在突然间无法自克的喜欢上了目子,超乎过去所有时候。
出差回来的当晚,我打电话和目子联系。她中专毕业后就进入大学继续读书,说是不想太早踏上社会。而像她这样进入大学继续读书的,全班没有第二人。
我在九点过后才联系上她。
“我找了你好几小时了。”我说。
“啊,是宇涛吗?真的是你吗?唉呀,真是太谢谢你了,还记得我。你不知道,毕业以后,我把我现在的宿舍电话公开在我们的班级网站了,刚开始还有儿个人打,后来大家就似乎忘记了。网上留言的人也越来越少,真不知大家都怎么样了。你呢?你现在怎么样?— 啊,对不起啊,我刚从外面回来的,你找了我好儿小时了,对不起啊—哎,真的,你现在工作怎么样?在哪里?”她的声音像电视上卡通女孩的声音一样,铃铛一样。
“在气象学院那里。”
“气象学院?你在当老师啊?不会吧?”
“怎么会?我一个中专毕业的,哪能教人家大学生?是在气象学院附近的一家公司画图呢。”
“画图?画什么图?”
“CAD.”
“真的呀,那你可得教我,我正想学这门软件呢,哎,以前上中专时不想学,现在就想学了。你在学校时就学得很好的吧?对,我记得的。那现在一定更厉害了,对不?”没等我回答,她又说:“对了,网页制作你喜欢不?我可喜欢了,尤其是Flash.Flash你知道吧,就是做动画的,还能做游戏泥。不过做游戏我可不会,我只会做些简单的动画。嗯,我突然想到了,你教我CAD,我教你Flash.很方便的,我自己就有电脑,放在我租的房里。哦,还有手机,你随时都可以联系我。你有笔吗?”
“没有。不过你可以写在一张纸上,拿到你校门口来,我在那里等你。”
“什么时候?”
“现在啊。我现在就在你们学校外面的这条路上,走一段就到校门了。”
“唉呀,那你刚开始打电话时就该告诉我的呀,也不用浪费你电话费的。”
她穿着裙子下来,又厚又长,黑色的。见了我似乎有些害羞,不过电话里的轻快倒未至于消失干净。她把写有她手机号码的便条递给我,过后说:“一起散会儿步?”
于是并排走,中间留一小段距离。她没有大的变化,只是眼圈有些黑,一看便知是熬夜的缘故。
“为什么突然想到来看我?是有什么事么?”
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如实告诉她。因为我总觉如果如实的话,很可能坏了这气氛。
“出差了一星期,到苏州。今天刚回来。”我说。
“到苏州?好玩吧?一定好玩。”
“不好玩,最后一天就做了个梦。梦见你变得很……放荡。就是这样的梦,所以就来看你了。”
“哦。”
可是我说出了口就觉后悔。这样说,她心里一定不好过,至少会叫她联想到一种—总之是不好过的。而我又没有接着对她讲我对这个梦解释后得出的结论,这与未喝酒多少有些关系。而后又糊里糊涂地向她介绍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文明与缺憾》、《性爱与文明》。但就像没有介绍一样,我相信她一定没有听懂。
我们在一处亭子坐下。但由于已近十点,我要在十点半之前去搭车,所以也并未说得许多。无非是说起一位同学出车祸去世了,说班长打算在明年结婚,以及其他一些或大或小的事。那个梦坏了目子的心绪,这本是我所不乐意的,但我偏是做了。即使到了分别时,我仍然从她的眉宇间看出了她的不解与不快。这样一只快乐的小鸟儿,好像一下就被我关进了囚笼似的。直到现在写这几行字,我都感到这无法推卸的责任给我带来的不可磨去的痛楚。尽管她此后似乎恢复得很快,并且邀我到她的租处去教她CAD,她教我Flash.
我立刻将这些事写信告诉给兵营里的老王。从前也是如此,只要是很想说的,我都会立刻写信告诉他。至于为什么,我不能说得很清楚,只是有一点大概较能说明,那就是军人大都是很能保守机密的。
“我该怎么办?”我在其中写道,“我像着了魔似的突然间发疯一般爱上了目子(你还记得吧?就是现在上大学的那个)。可是我又总觉像是有什么不妥。比如学历上的,比如家境上的。唉,我的老王,鼓励我吧。你知道的,我这时多么希望有人鼓励啊,就像鸡学游泳一样,凭它自己的力量是很难实现的。”
写好了信,走路到邮局去寄。回来时就收到姐姐打来的传呼,邀我到她那里去吃午饭,然后陪她去买电脑。
姐姐是在学校时认的,比我高一年级。当时时兴认姐认哥认弟认妹的,我也随风认了一个。起初并未当真,只是觉得好玩,“姐姐”也从未曾叫过,从来只是叫她名字,然而她却真将我当弟弟一样。只是论起年龄来,我们却是同龄,她就是再大也不会大过我一岁。再后来,我就得知她竟比我还小一个多月。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也很好。我转了一次车,到姐姐住处时还不到开饭时间。她把我领到卧室去看电视。
姐姐和她的几位同学合租一个套房,两室一厅一卫一厨。打电话时她就告诉我,她的同学都出去了。但她把我领到卧室时,我看到一个短发黑脸的女孩正坐在电视机前回头朝我望。姐姐介绍说是她家乡的同学,到南京来找工作,说完就去了厨房。电视正在播广告。
“Hi,吃瓜子。”那女孩很热情地将一包瓜子朝我递来。她坐在床沿,身边有一张报纸,上面堆了不少瓜子壳。
“我不吃,牙不好,蛀了。”我边说边像她一样在床沿坐下。
“这么早就蛀牙了?”
“春节时花生吃得太多,不过其实在那之前就有迹象了。那天吃花生吃着吃着,猛地有一小粒嵌进去,那痛真叫我到现在都还记着。春节过后就到医院去补牙,是用好几种化学药品混在一起补的。到现在大半年了,好像没什么事似的。医生说一般不会脱落,不过我想有一天还是会的,还是少吃点这样的东西好。”
“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当然了。”
“哎,听你姐说你会弹吉它?”
“是啊,不过只会弹唱,独奏曲就弹不好了。”
“我就喜欢弹唱的。”
“真的?你也弹?”
“哦,我不弹的,我不会。我是说我挺喜欢听人一边弹一边唱那些流行歌曲的。你最喜欢谁的歌?”
“Beyond,还有伍佰。”
“嗯,都挺好听的,我很喜欢伍佰的《挪威森林》,怎么听也听不厌。”
“《白鸽》我也挺喜欢的。”
“哎,电视开始了。”不过她倒没有因此止住的意思,边看电视边问我学什么专业,在哪里工作,有什么其他爱好。我同样也问她。她出了道脑筋急转弯让我想:黑芝麻和白芝麻倒在一个锅里炒,为什么炒好后一倒出来就自动黑白分开了?
我想了许久也没想出答案。最后她告诉我,因为只有一颗黑芝麻和一颗白芝麻。
我们聊到开饭,女孩吃着饭又突然问我:“等会儿我们去买电脑,你也去吧?你说配什么样的好?”
我说:“我没买过,没有经验,而且我学的又是机械,对电脑不在行。”
“准备配台四千五左右的。”姐姐说:“具体到了那儿再说吧。”
下午买电脑感觉上是很顺利,但由于都不是内行,所以是否被宰也不得知。电脑要在明天才能送来。
与我一同入司的那人在我出差回来后就再未见到。问周立明,才知是辞职了。我与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出差的前一天晚上。
因要赶货,那晚我们七个人加班到九点才下班。八点半的末班车已过,只能坐开往新街口的了,中途下车后还须走三个站的路。那人住得更远,在江东门,恐怕我回去睡着了他才能到。
我俩打过卡,一起走出厂门。看看四周没有别人,他就对我说:“唉,小夏,说真的,你想不想在这里干下去?”
“那有什么办法?一时又找不到别的活。”我说。
“主任说我们一个月工资多少?”
“应聘的时候他没告诉你吗?试用期是四百。这些天我问了几个人,好像大家都一样的,刚进来都是四百。”
“嗨,四百块能干什么呀!我以前那家公司给我九百呢。”
“是吗?”
“是啊。我以前什么没干过?组长、车间主任,通通干过的。”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还不是想找更好的?哪里想到是这样,还要交什么押金。哎,你交了多少?”
“两百。不过听说以后要在工资里扣,要交到五百才算完事。”
“我不管,我就交了一百。他也对我说以后要在工资里扣。”
我们边说边走到站台。
“哎,你有什么可以联系的吧?”他问我。
“有,不过快过期了。传呼。”
“这样吧,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写给你,你把你的传呼号码写给我。我是不想干了。你要是也不干的话,我介绍一个地方给你,你以后想去了就找我—你有纸吗?”
“我看就不用了吧。以前也是的,经常是离开一个地方,就记下对方的联系方式,可是结果还是没有联系。”
“嗨,说不准的。”我看他似乎有些不悦,就只好照他的意思做了。
后来自然是谁也没联系谁。我直到寻呼过期也没收到他的信息,也从未拨过他给我的那个手机号码。
一天早上,装配组长行色匆匆又神气活现地对我说:“你准备一下,马上和我到苏州去一趟。”
是又去苏州吗?不过上一次的确是一点准备都没有。这一次,我首先想到的是目子。
我到厂外的公用电话亭,拨通目子的手机。今天是星期天。现在还不到八点半。目子是在被窝里接的电话,并不清醒的说:“喂?”然而由于是不清醒的,令我听起来就好似她将嘴唇凑到我耳边来耳语一般,叫我说话也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
“我又要去苏州了。”
“又去苏州?”
“我一回来就来见你好么?”
“好。”
“那我挂了。你睡吧。”
“好。”
从那以后,我就喜欢在星期六或星期天的上午给目子打电话,听她在被窝里缠绵的声音,使我仿佛也钻入了她的被窝,与她喃喃地说话。她在这两天一般都要睡到十点以后。不过因为每次我都感觉似乎是我将她从梦中吵醒,所以更多的休息天的上午,我还是压制着没给她打。
临出发时,车间主任发现我在车上,就问装配组长:“谁安排小夏去的?”组长答是老板。老板也正好在场,表示的确是他安排的。车间主任却说:“哪要那么多人去?小夏不要去了。”我感到相当不悦,一声不吭地下了车,头也不抬就去了车间。不一会,主任也来到车间,对我说:“小夏,你现在没事吧?到上面帮我画几张图。”从那天起,我就非正式地开始“帮他”画图。所谓非正式,就是什么时候画完图,什么时候重返车间,直到他再次需要“帮忙”。
中午吃过饭,不免要向目子解释一番。她就咯咯地笑,然后邀我明天到她的租处去,带上CAD的书和光盘。
第二天,我八点钟起床,第一件事是刮胡须,因为我怕待会儿会忘记。一切完毕后,我就坐车到目子所在的学校,然后打电话联系她。
“起来了么?”我问。
“没有,还想再躺一会儿。”
“刚才醒了么?”
“刚醒,你就打来了。做了个梦。”
“说给我听。”
“我梦见我爸爸把我的东西抢走了。”
“那么那件东西对你来说一定很珍贵。或者有人反对你做某些事。你爸爸在梦里可能是一种象征,就是象征反对你做某些事的那个人或那些人,并不一定就是你爸爸。”
“可是已经被他抢走了。”
“是什么?”
“项链。”
“那我就要告诉你了,在弗洛伊德理论里—哎,你在被窝里吧?”
“是啊。”
“她们都在睡觉?”
“是啊。”
“不过我还是说小声点儿好,只是说出来你可能会害羞的。”
“你说。”
“弗洛伊德认为,在梦里,杆状的东西,像笔、木棍什么的,就象征男性生殖器;盘状或圆状的东西,像圆盘、脸盆什么的,就象征女性生殖器。还有啊,闹钟也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因为他说有些国家的妇女通常喜欢自豪地将自己的月经比作像闹钟一样有规律。”
“哦。”
“至于项链……”
“断了,被他拉断了。”
“这样啊,那我一时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唉,那就不说了。”
“起来吧,我们一起去吃早点。”
“我休息天都不吃早点的。”
“但是今天不一样啊。不吃的话,你待会儿玩电脑时会饿的。”
“那—你送来给我。”
“那样能行么?送到你们宿舍?”
“是你说我在宿舍的。我昨晚特地把被子抱到我租的地方来的。一个人,怪害怕的。”
“那你为什么不在今早才过去?”
“我也想啊,可是总起不来,总懒得起来。”
“你们学校不管你们夜不归宿?”
“才没呢,哪能管这些?”
“哦,不对。你刚才说她们都在睡觉的。”
“嘻嘻,上当了吧。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肯定会被你点破的。我这就起来,你在校门口等我—你现在在哪里?”
“就在你们学校外。”
“天气怎样?”
“我看该是多云。”
待挂了电话,我到早点摊前。只不知目子想吃什么,就买了两袋豆浆,又买了两个热狗,然后立在在校门口等。
大约半小时后,目子来了。我把一袋豆浆和一个热狗递给她。有些凉了。
“你真买了?”她说,“唔,热狗、豆浆,一样我都不喜欢。不过既然是你买的,我当然要领情。”她就接过去,好不容易把吸管插进豆浆袋,吸一口,又说:“我以前从来没这么拿在手里喝过豆浆,不过这感觉好像还挺不错的啊。一手豆浆,一手热狗。你上班前就是这样吃早饭的?”
“大都是这样。”
“那么有时也不一样罗?”
“有时时间多一些就坐着吃。”
“那样说,你是觉得现在时间不多了,才又这样吃的?”
“我……大概不是吧。”
“不过这样边走边吃的确也是不错的,啊?”
我们边走边吃边说大概花了一刻钟,目子就说到了。
房间在二楼。开门进去,里面简单得可以。一张单人床、一张旧式办公桌、桌上一台电脑、桌边一条带靠背的木椅。光线不错。
“你从不睡这里么?”我见床上只有草席,就问。
“从不。有时累了就躺一会儿,也有时躺着躺着就睡过去的。这些天转冷了,再不敢让自己睡去,怕着凉。抱床被子过来吧,又觉挺麻烦的。所以就一直把这儿当我的私人电脑室。安全得很,房东是开食杂店的,天天有人在家。”
“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不到两个月—有时我还把我的学生带到这儿来上课呢。”
“你的学生?”
“家教啊。每周的星期六和星期天两个晚上。教英语,初一的。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呢。”
“是教英语么?”
“对啊,我从初中开始英语就一直很好的。你不记得了么,刚上中专时的第一个圣诞节,英语老师不是组织了一次英语笑话比赛么?我还得了第一的啊?”
“对啊。我记得你讲的是初中时《学英语》上的对不?说的是有一个爸爸问他的儿子公共汽车用英语怎么说,他儿子说是‘bus’。那爸爸很生气,以为儿子在说‘爸死’,就反问说:‘爸死?’儿子回答说:‘Yes.’这下爸爸更气了,因为他以为儿子在说‘爷死’。你说到这儿,同学们就都笑了。”
“对啊,对啊,你还记得那么清楚啊!”她由于过度兴奋,手里的豆浆被挤出来,淌了满手都是。
“算了,不吃了。”她说,“下面有卖餐厅纸,你帮我买一包上来好么?”
我说:“也好。”就从她手里接过豆浆袋和剩下大约三分之一的热狗,连同自己那个豆浆袋,一同扔到搂下的垃圾桶里。然后买餐厅纸回到楼上,从中抽出一张,递给她。一张不够,又抽一张。
我去启动电脑,把盘放入光驱。椅子只有一张,目子说:“你坐吧,我坐床上。”便靠在床头—其实床的两头看起来都一样,我也不知道她靠的是床头还是床尾—看我操作。
“这里有两种,一种是中文版,一种是英文版。你要装哪一种?”
“有中文版当然装中文版啦。”
“不过英文版比较稳定。你不是英语学得好么?”
“还要临时翻译,挺麻烦的,而且肯定有很多看不懂。不稳定就不稳定,还是装中文版吧。”
之后持续了大约五分钟我们都没有说话,直到进入自动安装阶段,目子才突然说:“哎,宇涛,你那天回去以后,我总在想你说你在苏州时做的那个梦。你不说你看过那个叫弗什么的人的书么?你那天没有告诉我那梦的意思啊。可我也总不至于真变成像你梦里说的那样吧,总有另外的意思的。可我想了好久也不明白到底讲的是什么。我总觉你像是不好告诉我似的。”
我被她说得心里发慌,不知如何说好。
“其实我也想到的,可是我好像也不好说似的—哎,你有女朋友么?”
我还是觉得不好说。
“我也不知道。”我说。
“这怎么说呢?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因为我一直没敢向她开过口,总害怕一开口她就从我身边跑了,不再理我。” “那你是有中意的人罗?”她说时显出不无惆怅的样子,低下头去。
我更加不敢说。然而又很是想说,而且总有一天是要说的。就说:“那梦的意思其实我是这样理解的,可是我也只好这样理解。可要是和你理解的不一样……就是……我很在乎……梦里的那个人。”
她像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大约过了两秒钟—我想应该就是两秒钟—才抬起头从床边立起很激动地说:“你说的是真的?”
“不骗你。”
这之后,等我们相拥在一起,她的声音变得就仿佛打电话时她在被窝里说的一样:“你刚才真是很害怕说出口的?”
“真是很害怕的。”我说,一边抚摩她很光滑的与下颏平齐的头发。“很害怕的。”我又说。
“是啊,我也想的,你没喝酒呢。”
“是在毕业聚餐的那天晚上么?”
“你还记得么?”
“怎不记得?你哭很真叫我不知怎样好。当时为什么哭来着?”
“我也不知道。看到大家哭,我也想哭,就一个人跑到那上面去—你还说呢,毕业以后,我总难得有你的消息,像蒸发了一样。”
我吻一吻她的发梢轻轻地说:“接吻好么?”没等她回答,我已将唇凑上去。她唇上黏黏的,散发着唇香。一个回合将结束时,我含住她的下唇轻轻往回一拉。然后我们同时睁开眼,看一看对方,又闭上眼。到第三回合时,她突然用一种我难以想象的力气将我抱紧,双手在我背上摸,身体扭动起来。我将她抱到床上,在她颈上、颏上、脸上、额上、眉间、眼上、唇间来回不停的吻。然而当我准备解她的外衣时,她一下握住我的手,将我推开,从床上坐起,理理头发,坐到床沿。
我坐到她边上,从她肓部将她搂紧,在她耳边低声问:“生气了?”她起初不说话,过后就倚倒在我怀里说:“宇涛,你当真喜欢我?”
“当真。”我说。
“那我问你件事,你要老实回答我。”
“我老实回答。”
“你可愿意等我,等到我毕业,保证不喜欢上别的女孩?”
“一定。”
“那好,在这段时间里,你再不准像刚才那样对我,可好?”
我更加紧地搂住她,将唇轻贴在她发上说:“我听你的,听你的。”
接到老王的回信是在大约半月之后:
你现在有个好工作真为你高兴。出差还不好哇?我已不得有这样的好事了。
你的事,有那么夸张吗?唉,现在也许你的心情已经不再是给我写信时的那种心情了。“饿思富,饱思淫!”你老人家是不是思想有贵恙啊!她现在还在读书,年龄也还小。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想,现在保持一种纯洁的关系挺好。你现在有工作,想见她什么时候见都可以。不过,你最好先别想入非非。想想我,想见你们谁都比登天。有个人让你想,让你为她好好工作,好好学习,这感觉多好,你可别玷污了这感觉啊!不要对我说“我发疯地爱上谁了”,对什么事都一样,不要太疾迷,物极必反!我是因为曾经这样,所以倍受煎熬,才这样劝你的。大丈夫要管好自己的情绪,儿女私情完全可以被工作学习和自己喜欢的其他东西冲淡。自从我那次以后,我再也不会“发疯地爱上谁”了。你也不要,这样不好!万一有什么,起码我受不了。相信你比我更脆弱,所以你也别这样!淡淡地相处,如果真有那个一天,再一起释放你的爱不是更好?到那时什么学历家境,通通让它们见鬼去。我也只能说这么些,别笑话我。其实你比我更清楚,我想你该自我冷却一下,别光想着自己,也为她想想。
昨天,我们这儿又下雪了,好冷!你的手怎么样?不会又成熊掌了吧?从山上下来,我的耳朵和脚后跟都生冻疮了。碰一下耳朵,像要断了似的。手因为一直在凉水里泡着,所以幸免。我很快就要随部队去野营拉练了。今年拉练要一个月。听说每年拉练的时候就是塞外山城最冷的时候。天寒地冻的,在外面露营不知是否凶多吉少。前途未卜,是吉是凶,估计一生就这么一次,自己品味一下吧。
不多说了,希望你有好的结果。最近战友买了本字帖,我也跟着学写行书,希望你能认识我的字。
军礼!
我看了两遍“你的事,有那么夸张吗”这一段,一这看一边想目子的吻。于是给他去信,说事情在我意料之外,进展得很顺利,并未出什么乱子;起初担心会像少年维特一样烦恼,现在一看,怕是多虑了。
十二月初,公司成立技术部,成员包括原先的车间主任、副主任以及周立明和我。
周立明要回家办户籍迁移手续,已经请了四天假,加上星期天一天,他共有五天的时间,准备下午走。中午,他用一惯地臀部往后稍凸、胸朝前稍挺、头稍稍昂起的急行姿势走进办公室,刚进门就问:“哎,小夏,他们俩呢?”
“都出去了。”我回答说。
他就朝上推一推眼镜,来到自己那张电脑桌前,拉开抽屉。可是又什么都没拿,只说:“唉,我进来要拿什么的?”然后拍拍后脑勺,叹口气,走到隔壁综管部去。过了好一会才听到门外响起他的声音:“唉。”然后就见他出现在门口,一边进门一边说:“小—宇涛,我马上就走。跟主任说,戴尔的机箱不要加厚。”
“什么机箱?”
“戴尔的—唉,你就跟他说机箱不要加厚他就知道了。”
“那我写一下,不要待会儿忘记了—对,你不是下午走吗?”
“不了,马上就走。有几张图,我不在,主任可能会叫你画。你在我电脑上找找,有模板,你到时改改就可以了。”他说着就告诉我进入的路径。
“喏,就是这个。”他打开一幅图说。然后又在门与电脑桌间徘徊一会,仿佛又是忘了什么,但并未像刚才一样说出口。最后快步走出门去。
下午主任回来,我把周立明的话转告他。他果真说:“啊,不用加厚?好的,知道了。”
副主任一个下午都不在。快下班时,主任对我说:“小夏,明天要加班啊。”
我正在想目子,只惯性般地回答:“哦。”然而就在同时,我突然感到心脏像被人施以大力挤压一般,就是那样地难受。
一下班我就怏怏地给目子打电话,告知她情况。
“又要等到下星期了。”我说。
“就是……我这几天总在想,不如你搬到我租的地方来,这样见面就方便多了,而且也省得你再租房子。可就是上班远了点儿。”
“好啊。远就远点儿没关系,早上早起一些,晚上晚回一些,问题就解决了。”
“那你是愿意罗?”
“这样的好主意,谁不愿意?”
“什么时候搬?”
“嗯—明天。明天下午我跟我们头儿说我有事早点儿下班。”
“我来帮你。”
“你来帮我。”
“到时你联系我。”
“到时我联系你。”
第二天却是个阴天,也是个闲天。一个上午只画了一个螺钉。当真是没事干的,连那样的标准件主任也叫我画。
中午吃过饭就没再见主任。我仍然像上午一样看CAD的“帮助”菜单。到将近两点的时候,综管部主任走进来同副主任寒暄一会,见我闲坐着,就说:“小夏没事干了?”
“对。”我说。
而后他又往里走一走,坐到主任的椅上,同副主任又说些话。看来是确实没话题了,这才起身往外走,经过我身后时说:“小夏没事回家休息嘞。”
我感到脸上有些发烫。他是综管部主任,同时又是网管。不知他说这话与他的后一身份是否有关,听你的语气,似乎很不高兴我没事而又在玩电脑。
“好,我把这一条看完就回去。”我有些紧张地说。然而他已经走出门去了。
待关了电脑,换下工作服,正准备离去,副主任很不满地说:“嘿,你就这样走了!哪个叫你走了!”
“刚才主任不是叫我回去么?”我说。
“现在才两点不到。”
我于是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电脑也关了,工作服也换了。刚才我的确也想和他打声招呼的,可又觉他应该听到我和综管部主任之间的说话了。
我用几乎毫无表情的眼神望着他,好歹等到他泄气地说了声:“走吧,走吧。”才敢离去。
这么一来,心情不免糟糕,总觉有些美中不足。若能开开心心地请假离去,又开开心心地与目子见面,那该多好。
我联系上目子,把她领到住处。
“啊,都收拾好了!”她一进屋就说,“噢,这里跟我那里差不多啊,不过床倒是大多了—哎,还是棕垫呢,睡着舒服吧?”
“还好。”
“现在就搬?”
“你不歇一会儿?”
“No,我们现在就搬吧。到那里再整理一下,再歇一会儿,然后就正好可以吃饭了。”
“好,我去跟房东说一声。”
房东来查过电表,收了电费,以及每月五元的水费,再收了房门钥匙,就离开了。行李一趟怕是很难带走,分两趟又恐折腾到很晚。目子这时说:“好像一趟是搬不完的。不如我们先把它们搬到路边,然后打辆车过去。”
我想,打的恐怕要四五十吧。正想着,目子又说:“我来付车费就是了。”然后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轻吻一下,继续说:“你要答应我,不要让这些铜臭横在我们中间。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的,你也要真心实意喜欢我才好,不然就是对不起我。”
我抱住她的头吻一下她的额。
“我来背吉它。”说完,她像只兔儿一样轻快地蹦两下就到了吉它前,一边拿一边接着说:“这下好了,你以后可得好好教我,仔仔细细教我,捏住我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教我。你说可好?”
“一定好好教你,仔仔细细教你,抱住你的腰、捏住你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教你。”
拥吻过后,我们把行李搬到马路边上。待坐车到目子租处时已近五点。
目子向房东简洁地作了解释,我们就把行李搬进房去。我突然想起目子的学生,就说:“这几周你还把你那学生带这儿来?”
“辞了。”她说,“上月底就辞了。”
“好端端地为什么就辞了?”
“挺累人的。而且我也不缺这些钱,只是想尝尝家教的滋味。”
“这样啊。”
“是啊,不然怎样?”
“不过也是的,你如果真觉累,辞了最好。只是缺不缺钱我倒不这么看。你将来总不能就靠着你父母,总还要自己赚钱的,不然怎么对得起你父母把你养这么大?”
“哦—知错了—”她摇着我的胳膊,噘起嘴说。
“瞧你,又打算怎样?”
“铺床吧。还有,我来拖一下地。还是刚租下房子时拖的,看起来真是挺脏了。”
“还是我来拖吧。你坐着,什么活也不要干。不过你要是乐意,就把电脑和桌椅还有床沿还有门窗什么的擦一擦。”
“这么多啊。那我还是拖地的好。”
“我一拖完就来帮你。”
“这还差不多。”
我们折腾了半个多小时。直到最后铺好床,我搂住目子的腰说:“晚上睡这里?”
“休想。”她红着脸低下头,额头顶在我胸口。
“我保证不违约,就只抱着你睡,顶多吻一吻你。”
“那也不成,到时候我们谁也管不住自己。上一次就差一点……”
“那我们待会儿就去喝酒。不说喝过酒就可以壮胆的么?”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真当我傻了不成?真要那样,我一辈子也不原谅你。”
“这样啊,那我们还是只吃饭吧。现在就去怎样?都快六点了。”
我们来到街上,已经是满街霓虹。目子挽住我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对我讲她小时候的事。
“那时我们可害怕了。”她说,“才上小学三年级—要不就是四年级—有一天突然听说有人要来给我们打什么针。这消息传得可厉害了。又不是预防针,总之听说是很可怕的,一打下去立马就没命—好像是这么传的—那可真把我们吓得—有些人吓得都不敢来上学,有些人就说要跑到石罗其栋上去躲。就是我们村里最高的山啊。我好像也没有告诉爸爸妈妈,老师好像也不知道似的。这消息就那样在学生中间传来传去,结果到最后什么事也没有,那谣传也不知道是怎样消失的。可我还是怎么也忘不了这件事,那可真是很吓人的呀!”
“真有那样吓人?”
“真有的。不过后来长大了就渐渐觉得可笑。你想啊,当时我们是不是够傻的?”
“是够傻的。我这么想,三四年级应该也不小了。”
“是啊,可偏偏就信了那谣传。还有啊,我虽然也觉得可笑,可是到现在也仍然有些后怕。你想啊,要是真有那样的事,我们要是真被打了那针,那就什么都没了。”
“是啊。”
然后她又对我讲别的事,或仍旧是小时候的,或是最近发生的。到后来吃饭时倒是乖得很,没说几句。
之后,我们仍旧散步,时而沿街,时而拐进小巷。
“不知怎么回事。”她说,“和你在一起,我的话就特多,以前想不到的,见着你就想到了。”
“可是我是正好相反的。以前想到的,见着你就忘了。”
“大概是有这么回事的。不过也好,这样就不会因为两个人都有很多话说而反倒谁都不专心听了。可是我说了那样多,你都是专心在听的?”
“专心的。”
“你就不会感到厌烦?”
“不会。一辈子都不会。”
“你在骗我了,说不准你哪天心情不好就要厌烦的。不过只要我学会察言观色就好了。这样,当我发觉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尽量地少说一些无聊的话;当我发觉你心情好的时候,就像今天一样,我就喋喋不休,直到我满意为止。这样可好?”
“好。”
她就依旧搂住我的脖子说:“宇涛,这世界有了你多好啊。你看看,我现在有些冷了,抱紧我可好?”
我就在这无人的小巷紧紧抱住目子。
12月几乎全然或阴或雨,直到大约12月25日才转晴好。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晴好的一天之后,目子却突然郁郁不欢起来,不再学吉它,不再学CAD,不再教我Flash.我下班后总见她独自坐在房里。见我回来,她便扑到我身上,并不说话,就这样持续好几分钟甚至一刻钟。似乎很想痛哭一场。
“发生了什么事?”我在问过许多遍而又未曾得到回答之后,便不再发问。她不说,然而我已经知道,有场灾难要来了。可实际上,它已经来了。
我很想把这些事告诉老王,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我没有像从前一样或者写信或者打电话。目子的情绪俨然就繁殖进了我的心脏。元旦前一天,我请了2号和3号两天假。
“我们明天去爬山好么?”晚上我对目子说,“爬紫金山。”
目子靠着床头坐在被窝里。我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
“很冷,我不想去。”她说。过了一会,她又说:“弹《恋曲1990》给我听好么?”
我坐到椅上,望着目子边弹边唱。她将头靠在墙上闭目听着。等我弹完,她就睁开眼问我:“你的双眼,也是永远无怨的么?”
我立起身,把吉它随便放在椅上,走到窗口,茫然于外面的夜。当我回过身来看目子时,她的双眼充满了期待,同时又不知在何时出现了久违的泪花。我上前去,抱住她的头说:“我知道,你不告诉我一定是为我好。”我用拇指为她拭去眼泪,吻一下她的眉,继续说:“我等你毕业,等你一辈子,等你披婚纱,等你做我的新娘。”
她扑到我肓上啜泣不止。
“我永远只有这一双眼,这一双眼里永远只有一个目子。”我抚着她的发。
过了好一会,她突然将颤抖的身子坐直,一边哭一边缓缓地脱去处衣,躺进被窝,闭上眼。那声音不知是痛苦的哀求,还是痛苦地施舍:“进来吧。”她说着,双唇微微翕动着,“进来吧。我什么都给你。你把我一切都带走吧。宇涛,宇涛……”
我不知该如何去形容那声音的凄凉。我将脸埋进她的胸间,像她一样边哭边说:“目子,我把你一切都带走。目子,我的目子……”
可是,我竟一时没有力气将她带走。我瘫倒在她的身上,直到情欲的的确确将我控制。
我吻着目子脸上的泪,将它们尽皆吻去,又顺着她的脖颈往下吻。她穿了件很厚的毛衣,毛衣里面是紧身内衣。我隔着那层内衣抚摸着,亲吻着,感受着她的体温。
我想目子一定是连打胎的准备都做好了,否则她不会直到那最为关键时也不让我出来。
目子的这些异常像闪电一样来得迅猛。第二天早上,我们又做一次,然后睡到中午。
三天的休息,几乎就在做爱与睡觉间度过。然而假期过后的第一个晚上,目子没有来。桌上有封信,还有一部手机,还有一束头发。
“让爱神保佑我怀上你的孩子吧,宇涛,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从未送过东西给你,你要是愿意,就把电脑和手机还有那束头发当成是我们之间相爱的见证吧。
“我在你的吉它上刻下了我的名字;我取下了它的一根弦。
“不要打电话到我家,那号码已成空号了。
“我做不了你的新娘了,你会记着我么?你将来遇上了比我更好的女孩,你还会记着我么?还会记着你的目子么?还会记着那个突然消失的狠心的目子么?
“我多希望我的肚子里从此会有你的生命。”
我一把抓起目子的手机,发抖地拨通目子宿舍的电话。那边告诉我,目子在元旦前就办好退学手续了。
公司让每位办公室员工写工作总结。我想了两个晚上。
“我想了两个晚上,仍然感到思路混乱。我是10月29日入司的,初期主要在一线,其间到苏州出了一趟差。大约一个月后开始接触绘图。先是绘些旧时的图纸,之后就涉及到了公司的主要产品,直到现在。
“可是直到现在又是什么样的情况呢?我已经一天比一天感到压抑。这压抑无以名状,以致引起压抑的原因也变得无以名状。然而很是奇怪,工作量大时,压抑反倒少一些。
“我于是就这样一边迷惘地过活,一边虔诚地期望某一天能够洒脱地寻得自解。”
周立明不知何故也变得日渐消沉,好几次说要辞职,好几次忠告我到南方一带去发展。
17号上午下了一阵雪,下午又下一阵。这雪在南京已称得上是大雪,树上的一些枯枝被压落下来。
我已经在前一天辞职。过了几天,我把一些书收拾好,连同电脑一起,寄放到姐姐那里。
到姐姐的住处时,她正在冼衣服。她从厨房里望出来说:“来了?”虽然仍旧是带笑,可是眼神却与往常大不一样,有些哀伤。我已在电话里告诉她,明年,或者更久,不会再来南京。
她的同学帮我把东西从门外搬进她卧室。我坐在卧室里。那同学邀我到隔壁看电视。我不想去,只坐在床沿,双肘支在膝上,撑着脑袋。
那同学这时便对姐姐说:“嘿,你看你小弟在你房里发呆呢,你还不去陪她?”
姐姐于是在厨房里大声说:“宇涛,我很快就冼好了。”
她果真很快就冼好了。我向她讨杯水。我刚才已擦过一次鼻涕,但它仍旧随着眼泪流着不止。
“怎么了?”姐姐用手轻轻拨一拨我的手臂。
我说不出话。
“不要这样嘛。”
我抬起头来看她。她到这时竟都还是带笑的,就是那种苦涩的笑。
“对不起。”我说。
“是不是除了离开南京,还有别的事?”
我也想如她一样笑一笑,可是一下也笑不出来。
“我要走了,有什么给我留作纪念么?……上次那辆自行车泥?”
“在那里。”她指一指录音机上面,然后就伸手取了来,放在我手里。
“相片有么?”她问。
“好像没有。”
她就开始在相册上找。
“好的都送人了。”她说:“不然送个书签给你吧,还比较有用。”
我看那书签,是她到三国城游玩时的纪念,正面的左上角有她的头像。
“这地方好玩么?”
“还好。”
“可惜我没去过。”
“你还说过要带我去北京的呢。”
我才突然想起,她还没毕业时,我的确是对她这么说过的。
“可是我没做到。”我说。
接下来似乎有一分钟没有说话。
“我给你写个留言作纪念吧。”我又说。
她从书桌上找到一本白岩松的《痛并快乐着》,说:“留言册在家里,你就写这上面吧。”
我拿起来翻一翻,随口问:“你一直都在痛并快乐着的么?”
“基本上是的。”她仍然苦涩地笑。
“你到外面好么?我写好后叫你。”
她出门去,随手将门带上。
“在那样的寒冷的夜里,”我写着,“在那样的偌大的空间里,已没有人来听我唱歌。在那些没有你的夜里,在那些愁绪纷飞的日子里,还有谁会来听我唱歌?消逝的你。”
我合上书,准备稍稍平静后再叫姐姐。她同学叫她进来拿件东西。她拿出去时,我对她说:“写好了。”
她把东西给了她同学,然后回屋来。
“你看吧。”我说。
“现在可以看么?”
“可以。另外,这包里的所有东西你都有权看。要是我将来再没回来,你就替我处理吧。要是将来你要搬迁,包要是太重,除了我的手稿,其他的东西你都扔了吧。”
“不会,这样一个包怎会带不走?”
她说完就去看那留言。
“我心情不好才留这样的言。你不要想到别的地方去。”
她没出声,却失了笑,好像是突然感受到离别真是件痛苦的事。她低着头。我说:“可以吻一下你的手么?”
可是我并不止吻一下,我吻了一下又一下。先是吻一只手,然后吻两只手,直到最后像吻目子一样吻着她的唇,久久不愿松开。
我打电话给老王。他说部队拉练刚回营一周,一回来就收到我的信,回信可能到南京了。我想那一定是封祝福的信吧。没有去取。
直到一年后的今天,我从未感到我与目子之间的恋情已经结束。我无数次在睡前从枕边的书里取出目子在最后留给我的那封信,无数次在日间记起:
“我做不了你的新娘了,你会记着我么?你将来遇上了比我更好的女孩,你还会记着我么?还会记着你的目子么?还会记着那个突然消失的狠心的目子么?”
我无数次在凄清的空荡里呼唤:
目子,你在哪里?
朱高
2003年2月~3月·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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